阿舟

月满冰轮 灯烧陆海 人踏春阳

【百日双杰 Day7】阳关万里道

*澄羡

*OOC

*蛮境王爷澄×中土刺客羡

*9k7

 

1

下属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时候,江澄正在写字。他抬头看了一眼跑进来的人,道:“慌什么。”

 

下属朝他跪下:“那个刺客——”

 

江澄嗤笑一声,仍没有停下手中的笔:“还没招吗,五天了,真能撑啊。”

 

下属道:“不——不只是没招,他还——”

 

“自杀了。”

 

江澄手一抖,笔尖的墨汁划出去一道子墨痕,使得这张纸彻底宣告报废。

 

江澄端着笔一迟疑,终于把视线从宣纸上移开,皱起好看又尖锐的眉看向那个下属:“你说什么东西?”

 

下属被他看得一阵哆嗦,道:“他自杀——未遂……”

 

江澄:“……”

 

江澄冷冷道:“你这说话说一半的毛病谁教的。”

 

下属不敢抬头,道:“王爷恕罪。”

 

江澄“哼”了一声,下意识摸了摸腰间不离身的鞭子,道:“上次那个奸细在这待了一天。这人到底是……”

 

从前江澄身边有个敌国的奸细,在王府做了七年的侍卫,来做细作之前也是上过战场下过江湖的,真正铁骨铮铮的汉子。然而被江澄丢进地牢后第一天就把什么都吐得干干净净。

 

能在连续五日不间断高强度的刑讯中丝毫不动摇,这还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江澄便站起身,往地牢方向走去。

 

桌上用镇纸压制的宣纸被风吹的呼啦作响,上面墨迹未干的写着一行诗。

 

“阳关万里道”。

 

2

江澄一脚迈进地牢时被冲鼻的血腥气刺的下意识用手掩了一下。

 

他走到关押那个刺客的牢房时也不禁吃了一惊,他从未见过有人的血可以流这么多,染红了整个牢笼,甚至他双手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不断淌着血。旁边有个人提着一桶水看样子是正要往地上的人身上浇上去,见到江澄吃了一惊,赶忙放下水桶行礼。

 

江澄摆了摆手,走到近前,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趴在地上仿佛死了一样的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总管苦着脸,道:“他今早吞了一个铁钉……我们发现的早,给抠出来了,命是保住了,嗓子估计……然后才发现他自己挑断了自己双手的手筋……”

 

听着地上的人发出的无意识的低声哼唧,江澄眉头皱的越发高了。

 

总管似乎有点崩溃:“我从来没见着过这么能折腾的……来的前两天还吵着要见您,过两天才安静了,估计也是闹不动了……可谁想到装了几天乖,在这等着我们呢。”

 

江澄沉思了片刻,道:“吞钉子我可以理解……这个挑断手筋是个什么意思?”

 

主管:“我估摸着他是觉得,他要是嗓子哑了我们会逼他写下来,挑断手筋就写不了字了。”

 

江澄:“……”

 

江澄难以置信:“他是傻子吗?”

 

主管苦笑着问他:“王爷,要这么晾着他估计就活不成了,那我们是救,还是不救?”

 

江澄沉吟着蹲下身,想看一下这个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头,却不料那人从短暂的晕厥中醒来了——看起来是痛醒的。

 

他慢慢的把头转向了江澄,江澄猛地一震,带着些不敢确定的语气,下意识捧住了他的脸。

 

“……魏婴?!”

 

魏婴用力眯了下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于是朝江澄露出了一个血次呼啦的笑,发出了带着“呼啦呼啦”的刺耳噪音的声音,一张口便呼呼的从嘴里流出血来,从唇畔顺着下颌尖淌到江澄的手心,再落到地上和满地的猩红融合为一体在砖砌的地牢开出疼痛的花来。

 

“江……澄……好疼啊。”

 

江澄沾了一手的血,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你?!”江澄吼道:“魏无羡你有病吗?!”

 

魏婴没再说话,似乎抬着头的姿势对他来说有些过于疲惫,于是他垂下头用额头抵着江澄的掌心,被血浸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江澄手臂僵住,扭头朝身后的几人大吼:“愣着干什么!你们也要死了吗?!请大夫啊??”

 

身后有人赶紧诺诺应着跑了出去。

 

江澄强行平了平一瞬间窜起来的火,抽出一只手,对着身后的主管下命令。

 

“把他收拾干净扔我床啊不是。”江澄面不改色:“扔我屋里去。”

 

主管赶忙答应了,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吩咐人去抬地上的魏婴。江澄看着他们没轻没重的动作又有些不耐烦:“得了都起开,我自己来。”

 

说着便比他们更没轻重的直接往他腿弯一抄,把人抱起来便往外走,怀里的人瘦的令人心慌,他身上凸起的骨头硌得江澄胸口一阵闷痛,想也知道这些天他受到了什么样的凌虐。顾不上一瞬间因抱起魏婴而被染了一身血色的衣袍,江澄紧了紧手臂,步履如飞,带走魏婴的时候不忘留下一句:“让大夫直接上我屋里来。”

 

主管在他身后懵了一会,那句“怎么能您亲自来呢脏了您的手”还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3

自从把魏婴从地牢里血淋淋的抱出来之后江澄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太真实了。

 

魏婴不是走了吗,怎么回来后会变成刺客?

 

刚出来那会儿大夫给魏婴检查的时候看着那一身吓人的伤和已经开始溃烂的喉咙简直要头顶冒火。可偏偏罪魁祸首还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躺着,口不能言手不能提,对着一个仿佛死了的人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只能拿东西出出气。

 

他把文书挪到了卧房,书案也搬到了床头,就守在魏婴边上处置公务。

 

魏婴生生受了五天的刑讯,作为一个阶下囚,伤口没人给处理大多都发炎了,甫一放松下来整个人都烧的神志不清,只有在痛狠了的时候才会用已经发不出声来的嗓子哼唧两声,眼皮却只是抖了抖,便又沉沉睡去。

 

剧痛都不能让他醒过来,显然魏婴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的疼痛下睡着。

 

江澄一扭头看见他白的跟鬼似得脸色,手上没了轻重直接捏断了一只狼毫。他顿了顿,“哼”了一声,便换了根笔沾饱了墨汁继续写。写没一会儿却又忍不住扭过头来看他,“咔”的一声——这次杯盏跟笔杆同归于尽。

 

写好的公文上泼上了茶水,墨迹一下子便晕开了。

 

江澄怔了一下,拾起来抖了抖,才下意识的瞪了魏婴一眼,骂道:“魏婴你他妈真是个麻烦精,睡着了都不让人安生。”

 

他把那本册子拿出去晒一晒,回来的时候也没再坐在书案前,直接坐在了魏婴的床头发愣。他忽然想起那天请来郎中想给魏婴治嗓子时郎中说的话。

 

他说魏婴从今后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江澄不信,跟郎中说,那天在牢房里他第一眼见到魏婴的时候他还对自己说了话。

 

郎中有些惊讶,道:“按理说他吞下铁钉的时候嗓子应该已经彻底毁了……至于他为什么忽然能开口说话小人也不知道原因,但可以确定的是那句话就是他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江澄垂了眸,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机的魏婴,手指难以自抑的哆嗦着轻轻触碰到魏婴白皙的脖子,触到了他与面色不符的滚烫的体温。

 

魏婴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江澄,好疼啊。”

 

江澄搭在魏婴脖子上的手指顺着他消瘦的锁骨一路滑到了手心,紧紧地握住却又不敢使力得慢慢松开一些。

 

他压着声音,带着喑哑:“魏、无、羡——”

 

他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他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你让我该怎么救你啊。”

 

4

魏婴醒来之后对自己不能在说话之后除了最开始表示了遗憾之外就没有其他的反应了,平静的令人恼火。

 

江澄气的骂他:“钉子好吃吗啊魏婴?你有毛病是不是?”

 

魏婴尚缠着纱布的双手摊开,表示坦然。

 

江澄看见他一双手腕上明晃晃的血迹,觉得自己简直要被他气死了。

 

“别乱动你伤口裂开了你是傻子吗。”

 

魏婴微微眯了眼睛才能看清面前的江澄,觉得他一边训斥自己一边牢牢捉住他两只手不让他乱动然后喊大夫来给他看看裂开的伤口的样子十分有趣,于是不禁笑了,很想像小时候一样调侃他几句,张了张嘴才意识到如今已经不能再出声了,于是不动声色的合上了嘴。

 

江澄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猛地一滞,没说什么,却突然把头扭到了一侧,黑发掩映了眉眼,只能凭腮边肌肉的抽动意识到到他在艰难地咬牙切齿。

 

魏婴看不清他的表情,想再眯一下眼睛却担心被江澄发现不对,于是只能朝他笑了一下。

 

江澄扭头朝着另一侧,没回应他,等郎中来之后才松开他的手,牵给郎中看看他的伤。

 

期间魏婴无比乖巧丝毫不见小时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劲头。

 

江澄站在一边看着他,勾起一边唇角,想,估计是不得不老实了吧。

 

他嘲笑到一半忽然觉得没意思,欲扬不扬的唇角僵在脸上没了后续。

 

魏婴靠在身后江澄给他铺的软枕垫子上,任郎中怎么摆弄他的伤口也毫无反应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就好像伤口不是开在他身上一样。

 

江澄却忍不住时时打扰郎中。

 

“轻点。”

 

“你等会儿,这么长一根针真的不会把他那小细胳膊扎穿吗。”

 

魏婴听着好笑,他把头扭向江澄,冲他做了个口型。

 

“不疼。”

 

江澄看明白了,冷笑一声:“放屁。我信你?”

 

魏婴:“……”

 

 

晚上江澄端着药碗倾斜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让魏婴就着他的手喝药的时候,冷不丁给他来了一句:“……眼睛怎么了。”

 

魏婴一怔,下意识抬起手抓住了江澄端药的手,然后冲他摇了摇头。

 

江澄奇异的没追究,很冷淡的跟他说:“喝药。”

 

魏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小口的啜饮苦的让人灵魂都跟着战栗的浓稠药汁。

 

江澄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魏婴,眸子中渐渐凝聚起夹杂着痛楚的怒意。于是他端药的手开始不稳,实在忍不下去了便忽的移开了药碗用力往旁边一砸,瓷碗落地破碎的尖锐声音却仿佛直接扎在了他心头,疼得人直哆嗦。与看似失去理智的盛怒不符的是溅起的药汁和不安生的碎片却远远地避开了魏婴所在的位置,丝毫不用担心被碎片或是微烫的药汁伤到分毫。

 

“你他妈当我瞎是不是?!”

 

魏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微眯了眼睛试图去看清江澄此时的表情,下意识安抚的想拍江澄的手背,却被盛怒中的江澄用力按倒扼住了喉咙:“你——”

 

魏婴喉咙里的伤还没好,乍一下刺激让他没忍住咳嗽一声,嘴角牵出一丝血迹。

 

江澄于是怔住了,后半截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魏婴说不了话,江澄也不发一言。整间屋子里只剩下了江澄极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魏婴此刻说不上太难受,毕竟已经习惯了。然而他却怕江澄东想西想的瞎猜,便抓了江澄的手腕示意他松开,好跟他好好解释。

 

江澄感觉到触碰,终于松开魏婴,沉默片刻,不等魏婴想办法写字给他扭头便走,不忘用力“咣”的一声甩上门。

 

魏婴用一只手臂挡住视线,很想叹一口气。所以这是生气了?这可怎么办啊。

 

然而没片刻工夫,江澄又从门外进来了,端着新煎好的药。

 

他一言不发的把魏婴从床上捞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重新给他喂药。

 

魏婴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从他抖得几乎端不住碗的手中恍然,原来疼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江澄伸手用力又温柔的抹去他嘴角的血迹,然后使劲稳住自己端药的手一滴不漏的让魏婴喝下。

 

一言不发的喂好了药,把空碗搁在床头的小桌上,安静了片刻,然后突兀的、毫无征兆地抱住了魏婴。

 

他好像因为情绪的不稳定想要极为用力地勒住他,却又因担忧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不要伤到这个碰一下就咳血的病秧子。

 

他的声音随着呼吸颤抖个不停,他在魏婴耳边用极为微弱的声音说:

 

“对不起。”

 

5

魏婴是个孤儿。

 

他也曾在街头卖过艺讨过饭挨过揍打过架从狗嘴里抢过半块冷硬如石头一般的馒头。

 

他被江澄捡回家的时候,正在被客栈老板拿着笤帚追的满大街跑。

 

江澄大他七岁,当时已经是这小小的边境之地的主人。

 

这种蛮荒剽悍之境也懒得粉饰什么排场,江澄没乘车没坐轿,就这么步行路过客栈,冷不防被一个脏猴子抱住了腿。

 

彼时魏婴紧紧攥着他一片衣角,两双眼睛闪着亮光,一条腿仿佛断了难以站起来,脸上却还带着好看的笑。

 

江澄:“……松手!”

 

魏婴:“我不!”

 

他毫不怯场地直视江澄:“有人要打我,你不管?”

 

江澄:“……那是因为你找打!关我什么事!”

 

江澄那时候年纪小,虽然脾气暴躁了点,但像这样无缘无故的想怼人还是头一回。

 

后头追着魏婴揍的老板带着一帮人追上来了,追到近前被江澄随身的侍卫喝退。

 

魏婴扯着他的衣襟晃了晃:“给口吃的呗。我好饿。”

 

江澄低头看了看脏兮兮的魏婴,回头对侍卫说:“把他收拾干净,扔我院里去。”

 

“记得喂一下,就后院那马吃什么给他吃什么就行。”

 

侍卫们面面相觑。

 

然后这一喂便喂了十年。

 

魏婴的放肆程度远远超出了江澄的想象。上房揭瓦还是好的,关键他上方揭瓦还偷看江澄洗澡,甚至在江澄读书或办公事的时候从房顶上扔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下来。

 

街市上五文钱一个的小泥娃娃,淫词浪语的艳本,随手的涂鸦,乃至魏婴自己草编的各种小玩意儿。

 

江澄一度觉得自己没打死他就是自己脾气好了。

 

江澄的父母当年因为谋逆罪被处决,他年纪尚幼便发配蛮夷,姐姐被送进一个大户人家为奴婢。

 

十二岁那年江澄父母平反了,于是一道圣旨下来江澄便受封了边地郡王,他姐姐也跟着被赦免了,还了清白除了奴籍,又跟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定了亲,待两人再大一些便可以成亲了。

 

这些年江澄自己一个人过习惯了,平时也没什么能说话的人。

 

自从魏婴来了之后,江澄觉得自己一天说的话赶上往常一年。

 

魏婴真的太烦人了。

 

他喜欢在下雨天撑着伞去茶馆听书,听的开心了便会回来后一直一直跟江澄讲故事,讲到自己迷迷糊糊睡着了,然后再由江澄阴着脸把他抱回床上去。

 

他也喜欢偏远小城里剽悍的辣子,带着别的地方没有的凶残直冲冲的灌进食道燃烧起来。他拽着江澄尝遍晚市后街的每一碗特辣的红油抄手,偶尔呛到咳得撕心裂肺缓过来后看着江澄的脸色笑的像个二傻子。

 

他喜欢喝最烈的酒,号称自己千杯不醉,却每次都借酒装疯像撒娇的猫咪一样的一直一直黏着江澄。偏偏江澄从未拆穿过。

 

他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着江澄的一只胳膊,每次早晨醒来江澄都会揉着麻到没有知觉的胳膊骂他。他喜欢兔子,虽然江澄一直觉得他是喜欢吃兔子。他还喜欢吹笛子——江澄曾经见过他用极为羡艳的眼神眼巴巴的看着曾经云游路过的浪子腰间挂着的一管青笛。然而不知为何他却一反常态的从未开口要过。

 

魏婴十岁那年江澄亲手制了一只笛子送给他,然后余下八年江澄耳边的笛声就从未断过。每年江澄生辰魏婴还会自己编一些乱七八糟的曲子,胡乱地吹给他听。

 

江澄每一次都会极为嫌弃的叫他不要吹了难听死了,魏婴嘻嘻哈哈的还是要坚持在江澄地假意殴打中吹完一整首曲子。

 

从未说过的是江澄把魏婴胡乱涂写的每一首曲谱都悄悄藏了起来,放在床头那个红色的匣子里。

 

里面还有他写给魏婴的信,不多不少四十八封。

 

6

开春后魏婴的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好了。许是小时候摸爬打滚上房下水磨砺出来的好底子,纵使鬼门关走一趟也没躺太久,一身伤还没彻底好利索的就开始四处乱逛了。离开的四年在魏婴身上似乎没什么体现,除了苍白了一些,又尖锐了一些,眉眼仍似少年时。

 

江澄依旧每天都会骂他,却再也没有说过小时候常常说的“滚”这个字。

 

许多看过的郎中大夫们都说魏婴的嗓子没得治了,江澄于是想起来就会骂他“有病”“活该”“哑了更好,清净”,但魏婴私下却看见过他不停地让人去拜访各地的名医,又听了些奇奇怪怪的传言,时时摆弄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方。

 

还有他的双手。

 

其实并不是像魏婴之前想的那样,“割断了手筋就写不了字了”,魏婴养伤这段日子被江澄逼着每日提笔练字,美其名曰“活动筋骨”。

 

实则是大夫说外物治疗只是一个部分,若是不想双手彻底废掉,就要时时锻炼。

 

只是再也提不动重物了而已。

 

只是双手在活动时再也不复曾经的灵活,什么草编蚂蚱蜻蜓还有从前的一手好字,都不可能再做到了。

 

魏婴真心觉得这不算什么,江澄平日也会对此表示不屑。只是魏婴偶尔再被看着练字的时候无意一瞥会发现江澄盯着他的手发怔的神情。

 

于是魏婴莞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字给他看。

 

——除了以后抱不动你了,也没什么大碍。

 

江澄正发呆,忽然看见他这么一句,顿时心头那点伤感自责都被他折腾的一干二净,瞪了他一眼,张口却卡住了。

 

似乎想说“滚”但又生生忍住了,朝他“哼”了一声:“以前也都是我抱你,什么时候轮到你抱我了,想得倒是美。”

 

魏婴便又写道:“那更遗憾了。”

 

江澄冷笑:“就算你手一辈子都是好的你也没这个机会,遗憾个屁。”

 

魏婴便扔了笔,作势要扑上去逗他,江澄哪会给他机会,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牢牢按在原地,道:“这张纸被你废了,换纸重写。”

 

魏婴:“……”

 

他撇撇嘴,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毫无情趣。

 

于是他依言换了一张纸,心血来潮写:“你现在怎么不问我是谁派我来的了?”

 

江澄看见这句话瞳孔一缩,不动声色的伸手将纸抽出来揉成一团随手扔进旁边的瑞兽香炉中随着檀香燃成灰烬,然后斥责他:“好好写你的字,别整这些有的没的。”

 

江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魏婴茫然了一阵,忽然想明白了。

 

江澄还是在耿耿于怀,陷在他曾为了逼问他幕后主使而差点逼死魏婴的深渊无法自拔。他可能始终觉得魏婴便成如今这样全是他的责任。

 

魏婴心疼得不得了,赶紧又换了张纸。

 

——你别多想,我一直不说是有别的原因的。

 

——我也没想自杀啊。

 

江澄一怔,一时没能说话,便顺手握住了魏婴握笔的手,强行带着他一句一句抄旁边摊开的千字文。

 

“能不能好好写你的?”

 

魏婴急着跟他解释,但苦于说不了话,手被江澄握着也挣不开。他想用点力让江澄放开他,却忘了手上的伤还没好全一用力便“嘶”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江澄赶忙放开了他,有些恼怒:“你自己伤什么样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就这么硬扯?回头筷子都拿不起来了你就哭去吧!”

 

魏婴赶忙牵起江澄的手,让他把手放在自己手腕上示意他给揉揉。

 

经了刚才那事,江澄哪下得去手,生怕一下不注意给碰坏了。他只得叹了口气。

 

“你又犯什么病。”

 

魏婴明白这是让他说了,于是也不在矫情,提起笔手速飞快在纸上写。

 

——他们对我有救命之恩。

 

——我不说一是因为这个,二是因为他们家权势滔天,派我来不过也是看个热闹,你没必要为了这么个小事招惹他们。我怕你冲动。

 

——我更没想自杀。就是当初被他们救起来的时候我也是像这样,嗓子坏了,手脚都……

 

他没写下去,江澄却也懂了,于是瞳仁都开始抖起来。

 

他喃喃道:“双手……双脚?”

 

魏婴无奈,早就知道他会是这样反应。可话不说清楚又不行。

 

——是,不过都过去了,就是他们给我治好的。他们家有个姑娘医术高明……

 

——那天是审我的那个人提了一句那家到底是对你有什么大恩之类的话,……

 

——我那天不过就是想把所有的都还回去,毕竟他要对你不利——虽然只是一时兴起,但还是……

 

——我是想跟他们恩断义绝而已,要不然你以为我要是真想死谁能拦得了我。

 

“那要是没人拦着,你是不是准备把你腿也给废了??还有,”江澄略有些急切的打断他:“医术高明?是谁?”

 

魏婴一怔,写道:“这怎么行,我好不容易把他家的东西还回去……”

 

“你脑子进了什么东西了?”江澄气急,“什么能有治好你这破嗓子重要,你是傻吗分不清哪头轻哪头重?”

 

魏婴摇头。

 

——治不好的。

 

——那人之前治我的时候说过了,今后若二次损伤,不可逆转。

 

江澄凶巴巴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别写了。”

 

“你乐意当哑巴,我不拦着你。”

 

7

那天之后江澄再没提过这个事。

 

魏婴以为这事儿便算是过去了,直到江澄带了一封信给他。

 

他脸色似乎有些不好看。

 

“魏婴。”他道,“我最后问你一次——派你来的人,是不是温若寒?”

 

魏婴一怔,意识到他还是去查了。他内心苦笑,听江澄又问了一遍,随即摇头,又抓起江澄的手在他手心写道:“他一家之主,没那么多闲工夫。”

 

江澄微微睁大了眼,带了一丝不可置信。

 

“那是……温晁?”

 

魏婴这次点了点头。

 

江澄沉默了一会儿。魏婴朝他比划:

 

——怎么了?

 

江澄又问:“那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在离开温家的时候不小心受了点伤,现在已经好很多啦。

 

“也是温晁搞的鬼?”

 

魏婴没摇头,冲他笑了笑表示没事。

 

江澄却忽然爆发了。

 

“你要说是温若寒也就罢了!!怎么是温晁?怎么就是那个人渣?!”

 

他气得拎起魏婴软绵无力的双手就往他脸上怼。

 

“你他妈就为了这么一个人渣你值得吗!!你他妈就为了这么一个人渣!你看看你把我的心肝折腾成了什么样子!!你他妈怎么赔我!!”

 

“…………”

 

“…………………………”

 

魏婴一下就愣住了。

 

江澄也说完就也愣住了。

 

还是魏婴先笑起来,抿起嘴来像个偷了腥的猫咪。他也不去够江澄的手了,直接便在他胸口上写字。

 

——心、肝?我?

 

江澄半天没说出话来,反而把自己的脸憋得通红。

 

“你、是傻逼吗!!”

 

魏婴赶忙顺气:是你是你,你是魏婴的心肝,好了吧。

 

江澄的脸更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他憋了半天,恶声恶气的掏出信塞给他。

 

“温情给你的。”

 

魏婴惊讶的看了一眼。

 

江澄不耐:“我没看,我才懒得看你们俩背着我说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魏婴笑了,于是当面拆开信大大方方的跟江澄一块儿看。

 

温情的信写的很简单,先是说听江澄说了他的情况,说你自己这么作死神仙都救不了了好好当你的哑巴吧,然后劈头盖脸的骂了他一顿,最后的时候轻描淡写的说,既然决定跟温家一刀两断,以后就尽量别再来京城了,温家也不至于大老远的去找他的麻烦。

 

信后附了一张方子,温情交代说温晁不是东西伤了他的眼睛要不是江澄问起她还不知道你这个傻子怎么也不知道说一声,要不是之前她看见温晁对他做的事可能都不会想到是谁怎么治。她说这张方子给这边的大夫看看照着这个治几个月就好了。

 

魏婴合上信,看了一眼江澄,意思是你信也看过了这下放心了吧。

 

江澄拿起药方,问:“温晁对你做什么了?”

 

魏婴挠了挠头。

 

——有次他们家比武不小心胜过了他……他有这个想法挺久了……

 

——之前躲掉了,就是这次离开的时候有些着急了……

 

——哎呀没事了,这不是马上就可以治好了嘛。

 

结果江澄脸色还是不是很好。

 

“你当时怎么想的大老远往京城跑。”

 

魏婴无奈,示意他去找一张纸。江澄不理他,径直伸出手:“就这样写。拿什么纸,矫情。”

 

“……”魏婴也只得依着他,在他掌心慢慢划拉。

 

——我那天出门之后本来就是想出去随便转转过两天就回来,但那天我不是……喝多了吗,你也知道。然后……

 

——我没想去京城的,我被绑去的。

 

魏婴讲起这段过往颇有些尴尬和往事不堪回首的意思。

 

——他们大概是看上我了,然后因为我一直反抗的厉害,就……手脚就是那时候断的。嗓子也是那时候被毒哑的。

 

——后来他们想把我卖了,然后我凭着我的高超武艺跑出来了,然后就碰见温情和他弟弟温宁了。

 

江澄静了片刻,然后道:“我他妈是有多幸运……”

 

魏婴一愣。

 

然后江澄红了眼,看着他说,我那时候没想赶你走的。

 

那天江澄也有点喝高了。两个本就互相爱慕的人,处在那种情景那种暧昧中不发生点什么似乎才不正常。事后江澄清醒了以为是自己“强迫”了魏婴,心烦意乱之下便叫他滚。

 

可偏偏处在那种情况,两个人刚刚发生了这种关系,江澄骤然的变脸便让魏婴以为是对方不能接受觉得恶心,于是难免借着酒劲便开始上头难受,二话不说转头就走,衣衫不整满身酒气走路不稳身上还带着暧昧的痕迹,大晚上的便叫人盯上了。

 

于是这一下便是长达四年的分离。

 

江澄找过他,始终无果。

 

他每个月都给魏婴写一封信,四年攒了整整四十八纸因为不知道该寄往何处而漫无目的的无法安放的情思,此时正牢牢锁在他床头那个红漆的小盒子里,跟江澄一同无望的等着回音。

 

江澄终于忍不住用力把魏婴揉进怀里。

 

“对不起……”

 

生来骄傲的小王爷第二次在同一个人面前扔掉自己所有的坚持和别扭。

 

这三个字,他这辈子就只说过这两次。

 

8

听说王府最近要办喜事,府里的仆役每日都欢欢喜喜的四处采买,王府附近的几条街开始时不时散红包,全凭主人心情。附近居民也开始沸沸腾腾的,对这场喜事又是好奇又是恭维,毕竟是王爷的喜事——那多热闹啊,那不得红妆十里华盖满城?

 

而王府里两位当事人正在百无聊赖的剥一个核桃。魏婴从前没见过这个,觉得稀奇,非不要江澄帮忙。但江澄顾忌着他的手,又不肯让他自己莽莽撞撞的乱来,两人闹着闹着就抱成一团黏黏糊糊。

 

虽说都是二十几的人了,江澄性子还别扭,然而一朝坦白了各自心思,也幼稚甜腻的不像样。

 

两人那天就江澄一句“你怎么赔我”而展开了为时一刻钟的争议,最后还是一拍板,一致同意把魏婴整个人连名带姓连身带心赔给江澄。

 

魏婴悄悄写道:

 

——那你亏了呀,我早就连身带心都是你的了。

 

江澄冷笑:“你以为我会吃亏?不光这辈子,这笔债下辈子继续还。”

 

江澄藏在床头的四十八封信和那只笛子也被魏婴翻出来了,江澄本要过去打他,结果却是两人窝在一起看起了江澄这些年从未能寄出的四十八卷相思。

 

信里最初只有几句话,后来甚至会提到一些琐碎的小事。

 

但写的最多的几句还是原先那几句。

 

“你死哪去了赶紧给老子回来。”

 

“你有本事走,你有本事告诉我你去哪了啊。”

 

“我没嫌弃你,你他妈倒是给个机会解释啊。”

 

魏婴看着看着鼻尖就开始发酸。

 

江澄掐了一把他的脸。

 

“别矫情。”江澄一脸嫌弃,“噫。看你那德行。”

 

江澄没说的是锋利的一字一句中是何等的焦心和痛楚。

 

就像魏婴从不提这四年在温家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不提这四年三缄其口寤寐难忘生死作相思,不提这一路坎坷迢递孤行万里寂寂逞归途。

 

魏婴翻完了信,准备合上盒子的时候,却发现盒子盖里另外有一张纸。

 

魏婴拿起来瞅了一眼,这张纸上和其他的不太一样,只有寥寥一句话。

 

“阳关万里道。”

 

魏婴愣了愣。

 

江澄也看见了,难得诚恳道:“那天去地牢,我本来在写第四十九封了。”

 

魏婴抓这最后一张纸,忽然整个人埋进了江澄怀里,慢慢用食指在他胸口写字。

 

——今年你生辰,我还吹曲子给你听。

 

“你可饶了我的耳朵吧。”

 

江澄慢慢拍着他的背,口上嫌弃着矫情,却也忍不住悄悄红了眼眶。

 

能再次相见甚至能向所有人昭告彼此所属,真是……太不容易了。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

 

好在,心心念念的人,终是回来了。

 

好在,还有机会,给彼此一场独一无二的生死不离。

 

-THE END-

 

*羡羡:“你为什么总是搞我!”

*嘻嘻。
Ps.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
       唯有河边燕,秋来向南飞。
       出自 南北朝 庾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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